美利堅見聞:歷史記憶
.文化傳承
追思我的父親張鐵君
張盈盈
我的父親是影響我最深的人。父親對我的熏陶教導也由我傳承给我的孩子。女兒張純如著的《南京大屠杀:
二戰被遗忘的浩劫》一書暢銷後,有很多人好奇的問我:為什麼生長在美國的張純如會去寫南京大屠殺這樣一本書?我相信這不是偶然的,這個和我的家庭背景和家庭教育有密切的關係。
我的父親張鐵君生于1899年貴州貴陽。他八歲喪父,九歲喪母,成了孤兒。他從小在貧困中奮鬥自學成為著有五十多本著作的作家,哲学家,政論家,詩人。父親因為天資聰頴,記憶力好,自幼就熟讀四書百家,善作詩詞論文。很早我們五個孩子就聴他述說他一生奮鬥的故事。父親的口才極佳,一生充满着傳奇,聴他講述他的人生奮鬥史也是對我們孩子們的一種激勵的教育方式。父親在六十歲即著作了他的自傳《蘧然夢覺錄》上下两册。這两本自傳是他眾多的著作中我唯一仔细讀过的。
生在满清末年的他,一生經歷了孫中山的革命,中華民國的成立,蔣介石的北伐,對日的抗戰,國共鬥爭的内戰。他一生都在那個動盪不安的戰爭年代裏奮鬥向上前進。20歲從窮困的貴陽隻身徒步經水路到武漢尋找機會,一路曾遇到土匪,船贼搶劫,在武漢做過各種工作,目睹當時勞工被剥削的實況,立志要改革社会制度。機運讓他在基督教路德會中學教書,得以邊教邊讀,勤奮自學,博覧群書,對當時的中國積貧積弱,被世界列强欺負,感到無比的悲痛,立下要以"救中國為己任的大志。父親讀遍了世界各種主義學説,對克鲁泡特金的"互助論""無政府主義"思想有無限的憧憬,在英國考察勞工制度時還加入了國際安那其同盟會,但是接觸到國父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後,感到那是最適合拯救中国的主義,因此1926年加入國民黨,一生追随孫中山的理想,以"先天下之憂而憂"的情懷,研究三民主義的理論、建立它的哲學基礎。其間結識貴陽武漢文化界朋友陳立夫、張道藩、梁寒操等,志道相投,經常有學術討論會集,共同商討國事至深夜甚至通霄。晚年,父親對宋明理學和陽明學說有深入的研究,與歐美哲學相比,認為中國理學更顯其優點。
父親於1994年在紐約去逝,享年95歲。在北美的各中文報紙都有刊登他去逝的消息,稱他"是國民黨黨國元老,畢生除研究國父孫中山思想外,更對中国儒家孔孟思想之闡敍發掦卓有貢献。"
但是這些都還不能表達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形象。我所感受到的、在我的心中的爸爸,他是"愛"的化身。父親不僅愛國,他愛我們全家人,我們的媽媽和他的五个兒女。
我出生在抗日戰爭時期的重慶。抗戰期間,父親在重慶工作,母親和我們孩子住在郊區的覃家崗,每周末父親回家時都會帶一大包花生糖果與全家開所謂的"茶會"
。這個"茶會"是父親的發明,是我們家特别獨有的聚會。每周末全家聚在一起圍著父親,一面吃着花生、喝著茶,一面聽他講故事。因為口才好,講話時,繪聲繪色,引經據典,又因他學識淵博,有問必答,我們都對父親非常崇拜。這種家庭獨特的"茶會"讓我們全家聚在一起,每人都可以自由發言,這種自由民主帶著温馨氣氛的家庭聚會,讓我也傳承在我後來的家裡。
在抗戰的陪都重慶,每幾天都遭到日本飛機無情的大轟炸,每次轟炸後的大火,其残忍的狀況罄竹難書。半夜敵機臨空,父母親帶著幼小的我们,逃往防空洞避難。父親愛護我們子女,無微不至。在那時我不幸得了痢疾,醫藥匱乏,但是父親走遍了重慶大街小巷最終買到了藥,救了我一命。父親有强烈的正義感和愛國情懷,他發表文章與演説鼓勵同胞堅决抗戰到底,給大家抗戰一定勝利的信心!
抗戰勝利後我們子女跟着父母親又經歷了内戰,在短短的四年裡,我們從重慶到武漢,到南京、貴陽,後又到廣州,1949年到台北,最後總算在台北郊區的碧潭安顿下来。四年内,在不斷的遷徙中,父親雖然焦慮,但總是很樂觀來安慰保護我們全家。他憂國憂民,常常長嘆,不時以"雖千萬人吾往矣"與"知其不可為而為之"來表現他的愛國情超!
在眾多的記憶裡,有两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刻。1949年國民政府撤退到廣州時,我們由贵陽輾轉到廣州,一家大小七口擠在一間狹小的旅舘房間裏,當時父母不知何去何從。但是父親仍然抽出時間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去黄花崗七十二烈士之墓,去愐懷去憑吊。父親跟我們說國民革命,這七十二烈士的英勇事迹,他們的壯烈犧性。在將離別這個大好河山之際,前途茫茫,我永遠不會忘記他那種悲痛的表情!
另外一个記憶:
當他在英国倫敦時,去倫敦的大英博物館參观,看到了許多中國字畫和珍贵的歷史精品,他説他在自己的國家裏都没有見過,這些藝術珍品都是外國人從中國掠奪來的!他說他走出博物舘時感到無比的激動。我看到父親臉上的愤怒,我也看到了父親想振興中華的胸懷!
在我成長的過程中,父親經常用中國傳統文化來教導我們兄弟姐妹五人。父親常說孟子的"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",要我們做大丈夫。他要我們愛國,像岳飛的"
精忠報國",說"天地有正氣"的文天祥。做人要有禮義廉恥、四維八德,而且要有骨氣。最重要的是,父親說要"慎终追遠",不要忘本!在我出國上飛機前幾天,父親很嚴肅的對我说:你去美國是去學西方的科学,但是不要忘記中國有五千年的歷史文化,說到哲学和道德,西方應該向我们學習。他説"無論你在何時何處都要以中國人自豪!"
這個思想有形無形中我也傳递给了我們的孩子們。
父母親移居美国以後,在1975年和我們在伊利諾伊州一起生活了幾個月。在此間,純如和纯愷能够和外公外婆更密切的交流,父親知道我開創了中文班教他们寫讀中文,很是高興!尤其純如對外公的一生非常感興趣。這就導致了在外公葬禮上,她對外公的追悼词。她說:"外公度過了難以置信的一生。他生于1899年,義和團運動的那一年。清朝結束長達200多年的統治走向滅亡時,他12歲。中華民國成立,一
戰爆發,那時候他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。日本發動侵華戰爭時,他38歲。二戰結束時,他46歲。共產黨奪取中國政權時,他50歲。當他第一次踏上美國的土地時,他已經73歲高齡。就是在那一年,尼克松對中華人民共和國進行了歷史性的訪問。....我所叙述的不過是他這一生中的驚鴻一瞥。當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,從媽媽在晚餐桌上的講述中,我第一次聽到這些故事--外公如何被土匪劫持,如何因爲寫下的文章而被逮捕入獄,如何在監獄裏發動暴動,如何遭受刑求。这些故事在我心中描繪出外公的樣子--一個桀驁不馴、大聲疾呼、一個决定即使在政治上有風險的時期也要畅所欲言的男人。....我的外公已經離開人世,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的勇氣,他献身教育的精神,以及,最重要的,他對生命的熱愛與樂觀,他是作為一個鬥士而死去的。"
父親最成功的地方是他的五个兒女,每個人都覺得爸爸最喜歡他(她)。爸爸對他的兒女一視同仁,不分男女。父親去逝之後,哥哥收集了大家对父親的感言。姐姐菱舲是詩人、散文作家,在台灣文藝界頗有名氣。她也是我們五個兄弟姐妹中唯一能守護著父親到臨终。在她纪念父親九十歲生日的文章裡,透露出她對父親永恒的愛:"黄昏以後,爸爸仍然在他的書房裏小坐...坐鎮在他九十高龄老去的紐約大城上,環繞他的,仍是随行一生的書藉,满架满櫃滿桌满地的書本滿箱的書呵,寂寂然,籍籍然,狼籍一地。而爸爸屹然於他九十高龄的行程上,屹然於我们日復一日知之更深的,支持我们一生的精神,与他深切而冷然的愛意。"
哥哥錚錚是電機工程博士,虔誠的天主教徒。他追憶父親用聖經中弟茂得後書的一句话:"這埸好仗我已打完了,這埸赛跑我己跑到終点,這信仰我己保持了。"
哥哥說:"我們要學爸爸的恆心、毅力、堅忍。"
弟弟彬彬是電腦工程師,並且是企业主管,他回憶父親對他的教導:"爸爸總教我對任何一件事不能只看表面,要有"不一定"的態度和"變"的思维。這两點聽起來很簡單但是俱有很深的意義。在我一生的職場中,幫我解决了不少難题。"
妹妹菁菁對藝術有特殊的興趣,她深情的回憶爸爸:"爸爸在我心中是一家的核心,他感情豐富對家庭重視,一生喜遊山水,懂得生活藝術與樂趣,使我童年留下暖暖的回憶,精神上感覺無比的富裕。"
父親对我而言則是那握住我小手過馬路的温暖手掌,是那個我生病時想盡辦法去找藥物救我一命的爸爸,是在我低潮時給我自信的鼓勵,是要我傳承中国文化的熱情...
五个兒女和他的孫辈們以不同的文字,不同的印象,傳達他們對父親的愛。在父親節的今天,僅以此文向我们親愛的父親致敬!
張盈盈是張纯如的母親。 哈佛大學生物化學博士,伊利諾伊州大學微生物系研究副教授(退休)。2011年出版對愛女張純如的英語回憶錄"The
Woman Who Could Not Forget",其中文翻譯本《張纯如:
無法忘卻歷史的女子》(簡體與繁體)于2012年出版。 |